Thread by @isawamaho

劉仲敬訪談 101 @ 20200812 論黎智英被捕事件與長臂管轄

真實的「長臂管轄」是這樣一回事：從法律上講，它是日爾曼習慣法和羅馬法衝突的產物；從政治上講，它是羅馬教廷國家和封建體系衝突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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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uZhongjing

“長臂管轄”是媒體人根據民族國家形成的想像觀念來評價的。從封建觀念來講，這是一個沒有意義的事情。在所有這些因素當中，最重要的一個因素是現在已經淡化到沒有人真正重視的因素，就是教廷國家的出現。

嚴格說來，十一世紀的羅馬教廷國家是世界上第一個「民族國家官僚機器的雛形」。

它毫無民族性質，而是國際主義的，但是確實，是它創造的國家元素被本質上是封建酋長的各君主國吸收、轉為屬地概念以後才產生了現代民族國家，民族國家賴以產生的某些核心元素是教廷國首先創造出來的。

這就要回溯到羅馬法的原則和日爾曼法的原則了。兩者都是具體的。羅馬法的原則是屬物的，是針對具體的有體物的。日爾曼法的原則基本上是屬人的、封建的、具體的。它們都談不上有“長臂管轄”。當時羅馬教廷是中世紀各封建部落和領主當中即使不是唯一、也是最大的國際性因素，

而且它把羅馬帝國留下來的帝國觀念和早期教會的實踐轉化為抽象的司法實踐。直截了當地說就是這個樣子的：羅馬教廷對待人的看法是看屬性。比如說，一個修會可能是在阿索斯山、希臘、小亞細亞什麼地方創立出來的，它有自己的一套規範，那麼這套規範是不是可以適用於不列顛島的類似組織呢？答案是可以。

而封建部落產生出來的封建君主，在查理曼大帝把羅馬帝國的觀念引入之前，對普遍管轄權的原則是非常陌生的。

從制度演化的角度來講，羅馬教廷的專家小組是全世界民族國家官僚機構的起源。各封建酋長本來是完全沒有這套機構的。

我們現在大多數人都已經忘記了，教廷國及其官僚體系，以及教會法，才是民族國家的制度起源。封建國家和封建君主是從教廷這裡引進了它的一套機構和辦事方法的。

但教廷無形的屬性管轄與封建君主有體的屬地管轄之間的衝突就這樣產生了。

這就是現代可以被稱為“長臂管轄”的雛形。

在當時對封建君主造成了極大的不便。那麼誰的規矩最大？答案是，沒有誰的規矩最大，

所有人的裁決都跟海牙國際法庭的裁決一樣，不一定能夠得到執行的。但是法官大人認為，根據我自己所在的系統，我所創造和延續的正義就是這個樣子的。它跟其他系統的正義相同不相同呢？不相同，但是這不是我的事情。

“長臂管轄”造成的就是多元司法競爭。首先是，羅馬教廷作為大公教會的性質，使它的仲裁權可以延伸到地球的每一個角落（至少從理論上是這樣的），也就使得它在相應的司法體系中產生了相應的管轄。例如，普通法本身之所以產生，就是為了跟羅馬法競爭。

如果只是曼島或威爾士邊疆領主的亂七八糟的習慣法，那麼英國國王是絕對鬥不過坎特伯雷大主教的。但是英國國王還是有辦法的，他可以召集各等級會議，在各等級會議上莊嚴宣佈，我們英格蘭王國自古以來有各種習慣法，跟羅馬教會的法享有同等的權威性。

而我們建立了國王最高法院，國王還建立了四季法庭和巡迴法庭，送法下鄉。四季法庭從國王這裡出發，它走了一圈回來以後，使國王和上議院可以將各地習慣法融會貫通。

並通過它的解釋能力和造法能力，使得本來其實是毫無關係、或者至少關係不明顯的各習慣法團體，以英格蘭王國法律和普通法整合起來。

什麼叫“普通法”？ “Common law” 是也。

“Common” 就是 “共同”。羅馬有你的普世法，這個逼格比地方法和封建法要高得多。

但是「共同」是可以跟「普世」對抗的。

我們有普通法，普通法不是某部落、某家庭或某領地的法，而是跟羅馬教會的法一樣，它是普遍性的、一般的法。只有普通法才能跟普世法對抗。

英格蘭王國自古以來的傳統是普通法和王家法院創造出來的。當然，英格蘭作為民族國家，也是圍繞著這個司法體系創造出來的。自古以來，一直追溯到人類記憶不能抵達的遠古，這是一個神話，是跟羅馬教廷普世管轄的神話一樣的神話。這兩個神話相互對抗的結果，產生了大憲章和後來發生的一切。

英美其實是民族國家外表覆蓋下的封建國家，而法國式的和德國式的、理性主義和先驗主義發明的民族國家才是真正的民族國家，所以這兩者的衝突是無法避免的。英美之所以變成民族國家，其實是受國際政治的驅使。它們內在的司法體系和社會生活本質上仍然是封建式的。

所謂「美國的國內法高於國際法」是錯誤的，因為美國的國內法和國際法全都是習慣法。

而應該說，美國的國內法跟民族國家，自絕對君主國以來一直申張的那種基於地域的絕對管轄權之間是有衝突的。

以司法為基礎的封建主義和以意識形態為基礎的民族主義的衝突，在現在就體現為「長臂管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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