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read by @CaminoTexas

1/ 在中国生活了三十多年，在美国生活了二十多年，对两国都有感情。但经历了两边的人生之后，很难再回到中国那种社会生活，不是说那里不好，而是说已经不习惯那种人跟人交往的方式和社会氛围，不只是政治方面——自由从来就不是抽象的东西，而是具体的日常生活方式。至少是不被人盯着，也不盯着别人。

2/ 中国大致是个好孩子社会，很多成年人的行为方式并不成年，而是有强烈的好孩子心态和特征。他们小时候做父母的好孩子，大了做领导的好孩子，小领导做大领导的好孩子，每上一级都是下一级的家长，每下一级都是上一级的好孩子，不好的孩子都要被家长修理掉。可能多少代人下来，连生理特征都发生变异，

3/ 一些少年青春期也没有像样的反叛——那本是人生成长必不可少的生理-心理成熟过程，毫无障碍地进入领导的好孩子队列，混成领导以后，无数好孩子乖巧地贴上来，代复一代，生活方式就是一层一层地做家长-好孩子。李光耀把这种现象称为“一个皇帝下面有无数小皇帝”。这大概是中国特色的精神和人身依附罢。

4/ 还有那种盯着别人生活的人生习惯，包括一些大学老师和知识分子，跟街道大妈一样有这种毛病。对你跟谁交往，是不是跟异性朋友走得太近，几天没回家，或家里来了什么人等等，他们有强烈的兴趣，尤其是对男女关系，他们有异于常人的丰富联想，几乎成了他们的第二本能。这种生活氛围压抑而封闭。

5/ 现在50-60多岁这批人说了算，大部分资源在他们手里，其中有出色的，精神世界不错，但凤毛麟角，大部分有那些莫名其妙的盯人爱好，心灵封闭，但比较自恋，自卑自大，跟他们打交道相当累，一会儿不围着他们转，他们就有失落感，而且经常不掩饰那种失落感。这都是自由的反面——觉得累，肯定不自由。

6/ 前两周去犹他山中徒步宿营，跟几位同伴的经历有个共同特点，就是小时候家里穷，家长没功夫管孩子，小小年纪就自己管自己。他们本来都是路易斯安那人，靠自己用功上了大学，成年后跟很多有出息的路易斯安那青年一样，跑到德克萨斯发展。一位家里弟兄好几个，吃饭错过了点，就饿着，爹妈不在乎，

7/ 说饿两顿也没事，吃饭的点不回家吃饭，说明不饿。另一位家里养猪，小时候要喂猪，除了饲料，要拿根杆子把树上结的果子打下来给猪吃，那时候山核桃不值钱，高处的打不着，低处的就够猪吃一阵。那天，我们在营地煎培根，他说儿时的记忆跟培根和大油分不开，他们家吃半年大油，每天离不开培根。

8/ 因为猪吃太多山核桃，不但培根有山核桃味道，而且炼出来的大油有粉红色，冬天也结不成硬块。家长在地里干活，没有功夫管他们。他们用气枪和小口径步枪打负鼠、兔子、松鼠等，都扔到猪圈喂猪，猪有时候也自己咬死一些小动物吃。爸妈对他们的未来也没有什么打算，念书不好的话，无非就是种地养猪。

9/ 他青春期很反叛，不愿重复爹妈那种生活，成年后报名参军，去见世面，喜欢上了葡萄酒，走了世界上很多地方。算是自己安排的一种人生吧。穷人孩子早当家，最重要的是早当自己人生的家，不重复父母的生活。在哪个国家都是这样的道理罢。有过早当家的经历，这些朋友很自信、很坦然、很善良，但不迂腐。

10/ 他问我，是不是在中国就学了户外经验，小时候有没有像美国的童子军这种组织。我说我们有红小兵，后来叫少先队，但不教户外生存，到美国以后才学了一点。从小学高年级到初中低年级，比较反叛，跟着高年级学生抢红领巾，两条缝在一起就是条游泳裤。夏天有时候后半夜才回家。

11/ 没有水果吃，就到路过的火车上偷一点。到了高中，才开始有强烈的意识，决不能再重复爹妈那种生活，但学习又不好，考大学没有希望，继续反叛，跟学校的团委书记打架，被校长威胁要开除，糊弄到毕业，勉强没有落到跟一些同伴那样进出派出所的境地。只进过一次，呆了几个小时，知道那是条人生绝路。

12/ 后来没有再进，爹妈也不知道让我干什么，跌跌撞撞，没有落进人生黑洞，可能全靠上帝恩典吧。我从小就不相信必然性，更相信命运，也就是人生中的偶然。我们几位大叔，小时候家境都不太好，少年也反叛的厉害，但都没重复爹妈的生活，没有做谁的好孩子。这些共同的经历和相近的性情让我们能成为朋友。

13/ 因为那些经历，我不太理解连青春期反叛都没有的好孩子，在成年人的世界，乖巧是一种可怕的品质。国内有朋友经常引用阿伦特“恶的平庸”的说法。我对阿伦特不太感兴趣，她说美国的事，经常离谱；说德国的事，有时候能说到点子上，但经常放大成普世真理，一些中国知识分子拿来直接往中国现象上扣。

14/ 从文革到现在，中国民间生发出来的大部分恶，不是平庸的问题，而是乖巧的问题，是一种十分乖巧的恶。那种好孩子心态，进入成年人世界，群众要做领导的好孩子，小领导要做大领导的好孩子，不知不觉就成了一种乖巧作恶的行为方式，甚至不一定有回报，只是从小养成的好孩子讨好家长的心理/行为习惯。

15/ 跟几位大叔在山里转悠，都是爱玩的人，东拉西扯。有一位爱唱歌，在营地听不见他唱的时候，肯定是他累坏了。有一位做饭不错，一早起来给大家做早饭，每天把自己的闹钟定在六点半，在营地都是这样，在泥泞的山路上，他决不走路旁草地，坦然踩着半尺深的污泥走。他说不在路面以外的留下任何痕迹。

16/ 第一天上午，他走得很快，滑倒在泥中，我去拉他，自己也滑倒了。各自身上有几十磅的负重，缺少支撑，努力了两次才站起来。到达营地后，另一位说，他在半山腰看到我们两个的背包近距离交替起落，因为背包比人高，被矮树一档，看不见人，他以为我们两个在路边摔跤。

17/ 钱能带给人快乐，但有很多可见和不可见的东西能带给人快乐。跟几位同行的大叔一样，我从小知道钱重要。大家讲起小时候打工挣钱的事。小学高年级的时候，我要买运动鞋，母亲没有钱，去邻居家借五元，失败了，看她躲在墙角哭。暑假，我跟着一位邻居大妈去采石场砸石子儿，

18/ 就是用尖锤子把大石子儿砸成铁路铺路基用的小石子儿，挣的钱在十来岁的孩子眼中是笔巨款。但母亲一开始就反对，她在采石场做过临时工。在她反对声中，坚持做了几个星期。最终她把我的锤子没收了，告诉邻居大妈，不要再带我去。那时候，对她很不满。后来长大了些，看到采石场伤残的青年在家吃劳保，

19/ 拖着拐杖在街上卖菜、修鞋、补轮胎，明白了她的苦心。几位大叔小时候都有过类似的经历，但对钱的感情比较复杂，甚至多少有点厌恶。大家都多少挣到点钱，养家糊口，不至于再拮据过日子。他们还了半辈子学生贷款。我们国内来的人大多没有这方面的负担，国内上学不要钱，美国上学主要靠奖学金。

20/ 几位没做过好孩子的大叔在山中转了几天，虽然人生前半程各自在两个不同的地方度过，相互没有交集，但说起来都不觉得陌生。如今年过半百，已经走过的路比前面要走的路长，相互说起来也都觉得坦然。其中两位朋友说，明年要去走圣雅各之路，不是在春天，就是在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