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清明时节，去沈阳为早逝的同学扫墓。北大研究生时，住在46楼，同宿舍四人中，他才华最高，八十年代初即有诗歌发表。那年，他去世的时候，我正在德克萨斯漂泊，乞食异邦，居无定所，赶不回去发丧，只好委托北京的同学把寄存国内的一点稿费转交给他的遗孀，补贴丧葬之用。1/n 
遥寄哀思，也算尽些微薄之力。去世不久，他的诗集获得了艾青诗歌奖。他长我们几岁，算是老大哥，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很多事情，包括教授交代要做的事，我们是看他怎么做，再自己去做。他酒量很大，喝半瓶二锅头还能下楼走直线，抽烟也不少。2/n
我们曾一起译过叶芝的诗剧《有影子的水》，毕业时被人民文学一位编辑拿走就没了下文。后来兴趣有变，也不再过问了。那时候，经常喝酒看书到半夜，饥肠辘辘，但店铺都打烊了，学校大门也关了，口袋里也没有几个钱。有一夜，忍不住饥饿，几个人凑了几块钱，到学五旁边那家窗户还亮着灯火的小店敲门。3/n
店里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颗冰冻的猪心。我们就把猪心买回去，点着煤油炉子煮，四人围坐等着煮熟。毕业时同学四散，他回到沈阳老家，我回到济南老家，另外两位留在北京。那时候还没有email，偶尔会收到他的来信，有一次说过着不伦不类的日子，知道他也生活的不如意。4/n
自那以后，写东西时每次用“不伦不类“这个词，都想到他那封信。他女朋友很漂亮，去了美国，但他不想去，说自己英语不好，去了美国也无非做个普宁，人就废了。普宁是纳博克夫小说中的俄国文学教授，一个在异乡漂泊因语言障碍看起来迟钝滑稽而其实是才华横溢的人物。两人就分手了。5/n
不久，听说他结婚了，然后就得了脑溢血，失去了语言能力，右半身瘫痪，又要重新学习用左手写字。我来美国之前，他去北京治病。兄弟久别重逢，悲喜交集。他仍然话讲不利索，但大家都知道他要说什么。他问我是去美国什么地方，我说是芝加哥。6/n
他说是“屠夫的城市”呵。那是辛克莱小说《屠场》中的说法。几句话之后，他就寡言少语，坐在轮椅上听我们讲东讲西。到了美国就是连年漂泊，音信日渐稀疏。那年五月，在北方念完书，开着那辆被鹿撞瘪了车门的别克车南下。到了德克萨斯，寄居在一位朋友的阁楼上，夜半梦到他。7/n
惊醒后竟记不得梦中场景，依稀看见他的脸面，像隔着一泓晃动的清水，欲言又止。想过几天给他写封信，或者打个电话。两天后，接到同学的通知，说他脑溢血复发去世了，才顿悟前夜梦境，是来道别。兄弟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别后经年，不知不觉，人生就全变成了为稻粱谋的岁月。8/n
扫墓那天，他生前的一位女学生买了花圈，在墓前摆好，她跪下磕了三个头。几人在他墓前流连，枯木残阳，寒风萧瑟，念叨跟他在46楼半夜喝酒、追女朋友的时光。不远处的高音喇叭不间断地广播，禁止烧纸烧香，墓地只有二十年使用期，快要到期的家属，要尽快续费，逾期移除。9/n
那是个比地狱更冷酷的地方，且毫不掩饰其冷酷，听到的每个音节都凛冽刺骨。惶惶然离去，半斤二锅头之后才感觉到稍许人间温暖。人生一世，情聚情散，大多遗失在半途，有些情谊却生时刻骨铭心，如影相随，直到坟墓。10/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