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read by @isawamaho

劉仲敬訪談 102 @ 20200819 論海耶克與其學徒黎智英

哈耶克這種人之所以能在漢語圈傳播得很遠，有一點就是因為他的行為模式很像是胡適那種士大夫，這種人就非常精確地體現了胡適所謂的那種「對政治不感興趣的興趣」。

@LiuZhongjing
vocus.cc/@ihctw/5f4549a…

所謂「不感興趣的興趣」，從最難聽的方向進行惡意解釋，恰好就是鮑德溫用來罵羅瑟米爾爵士的那句話：他們追求不負責任的權力，正如歷代的婊子追求牌坊。

說這話的用意跟川普今天罵假新聞是很有相似之處的。那些媒體老是跟他作對，但是他們又不是政治家，說出的話不用負責。

所以他就認為，媒體的權力是一個憲法沒有的權力。跟必須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任的大臣不一樣，那些媒體掌握的權力比大臣還要大，卻是完全不負責任的。

胡適在精神上繼承了這一點。他的行為模式是士大夫式的，就是所謂的清流黨。清流党追求的就是今天的紐約時報或者Paul Krugman行使的那種權力。

哈耶克和他的朝聖山學社(Mont Pelerin Society)是非常在乎這樣的權力的，因此經常對自己的理論進行扭曲。跟米塞斯（像所有熱愛體系嚴密性的德國哲學家那樣）在乎自己從頭到尾的一致性不一樣，哈耶克越到後期，他的思想就越是雜糅性質的，理論上的一致性就越差，而政治上的一致性越強。

哈耶克晚年陷入了自相矛盾的局面。他如果追求理論上的純粹性，他應該毫不猶豫地說：阿克頓勳爵早就說爛了：人民的專政像君主的專政一樣壞，所有的階級都不應實行統治。我為什麼要在乎人民的意見呢？人民要求盲目地擴大自己的權力，這跟君主要求盲目地擴大自己的權力一樣是錯。

可是他不敢。為什麼？

因為大眾民主、凱恩斯主義以及福利國家的各種亂七八糟的亂象，歸根結底是由於大戰造成的，是由於龐大的軍事開支造成的。自古以來，國家的起源就是軍事。正如聖經上所說，以色列人為什麼要耶和華賜他們一位王？為什麼不滿意士師對他們的和平統治？為什麼在“你們的王要虐待你們”的警告以後仍然要一位王？

因為沒有王的話我們就要打敗仗。戰爭製造國家。即使最早的國家不一定全都是戰爭產生的，至少在演化中能夠存續和發展的國家都是戰爭的產物。大眾民主和福利國家本質上是全民戰爭的產物。在全民戰爭製造出來的國家機器沒有修改的情況之下，反對凱恩斯主義會導致各種扭曲。

例如，雷根經濟學為什麼會導致美國國債的暴增呢？答案是，美國不可能恢復一支很小的軍隊。因此，雷根減稅的結果是必須增加國債。否則的話，軍事開支將無法維持。羅恩·保羅這樣的人之所以同時受到共和黨和民主黨的建制派的排斥，歸根結底就是因為他堅持的那套理論是要求美國解除武裝的。

無論如何，沒有任何人（包括最虔誠、最保守的基督徒）否認過，政治的基本內容就是戰爭。戰爭是政治的核心，戰爭是政治制度演化的基本動力。忽視戰爭，口頭反對戰爭，是毫無意義的。當真正的戰爭來臨的時候，你只能毫無道德地去做一個搭便車者。

這一點，無論理論上的說辭多麼理直氣壯，在現實生活當中，你不可避免地被所有人（包括你原先的信徒和朋友們）看成是一個搭便車者。而羅恩·保羅之所以能夠這麼做，也是因為後冷戰時期的相對和平。所以，他看上去才可以一面鼓吹絕對和平主義和單方面解除武裝，一面又並不顯得像一個賣國賊和搭便車的人。

如果處在前線，在波蘭發表這套言論的話，他必然就會變成賣國賊和騙子了。黎智英也是在對應著江澤民時代中國的九十年代香港，才能夠心安理得、理直氣壯地相信他這一套是絕對真理的。這一套東西跟哈耶克也不一樣，而是在他們選擇性推廣的過程中間，有意無意地刪除了武力作為演化動力學核心這個基本要素。

原因也很簡單，就是因為他們自己來自于沒有武力的階級，以至於很小的武力就可以迫使他們屈服了。小資產階級知識份子是沒有多少資源的人，他們的資源剛好足夠他們安閒地過日子，引用和發展各種理論，但是不足以使他們影響社會。這其實就是一個階級標誌，但是他們不明白。

真的跑到街頭去呼籲的話，你以為人民是公正地接受各種理論嗎？不是的。你的理論和話語能夠達到多少人的耳邊，是由你的資源決定的。你沒有錢，大家不知道你是誰，也不知道你說了些什麼，僅憑這一點就足夠了，所以錢還是很重要的。所以就會有一部分人被建制派收買。

小資產階級知識份子的黨派全都是這個樣子的。他們培養出來的人是沒有資源的人，所以可以接受各種新的理論，但是他們也是經不住收買和分化的。

那麼我們要問，建制派為什麼不能？因為他們的關係網和利益結構。香港建制派是改革開放的主要受益人，他們跟改革開放幹部形成了千絲萬縷的利益共同體。

香港的毀滅，主要打擊的就是他們。為什麼他們是即將毀滅的對象和損失最大的人、卻不能夠接受香港民族論呢？就是因為他們原有的利益關係捆住了他們的手腳。人是自身的關係網產生出來的。拋棄這個關係網白手重來，那你就什麼也不是了。所以黎智英不能這麼做。

65歲可不是創業的好日子。你65歲的時候拋棄一切，去做一個25歲的人就等於是自殺。所以，你只能夠硬著頭皮，為你年輕時候對世界的錯誤解釋付出代價。這也是一種德匹下，因為你對世界的反應是根據你對世界的理解確定的。你把世界理解成這個樣子，而世界突然證明它不是你想像的那個樣子，那麼你就死定了。

大眾民主的特點是什麼？它跟人民本身的特點是一致的：熱愛廉價甚至免費的正義，對必須付出的代價沒有清醒的認識。而且人民像專制君主那樣，不喜歡對他們說老實話的人。所以，君主專制的國家和人民主權的國家都沒有好的外交。他們能夠容忍的外交家是哄騙他們上軌道的人，而不是誠實分析的人。

只有羅馬元老院和十八世紀的英國上議院這樣的貴族集團，才能夠清醒地認識到政治的馬基雅維利主義本質，不需要被人欺騙，而像是機械師調整機械一樣，精密地達到他的目的。人民執行的外交和專制君主執行的外交都有絕對權力的特點。絕對權力的特點是什麼？只能聽好話，不能聽壞話。

寧可被欺騙，而不願意正視慘澹的現實。想要獲得免費的東西，而免費的東西恰好又是最貴的。英國人為了不能犧牲波蘭而對德國宣戰，為了不能犧牲大英帝國而消滅了德國。而戰爭的結果是不僅犧牲了波蘭，而且連奧地利匈牙利邊境都犧牲掉了，犧牲的何止是一個波蘭，只不過是由犧牲給德國變成犧牲給俄國而已。

人民主宰的外交就是這樣的，人民只有在切身利益受到威脅的時候和道德感遭到冒犯的時候才會投入戰爭。這就引起了一個有趣的命題：只有道德水準極高的人民才能維持民主。等你在切身利益受到威脅的時候才挺身作戰，你已經快要滅亡了。上等人作戰的時候都是防微杜漸。人民永遠是在太晚的時候才做出反應的，

這是民主天然的脆弱性，這是人民的統治不容易維持的原因。你必須有預見性，在風暴在天邊出現一點影子的時候就及時做好準備。等到災難來到自己身邊的時候你再打，一般來說你已經輸定了。而人民是沒有這樣的預見力的。所以，人民掌握的政權能夠維持，必須是人民有極高的道德水準。

在感到自己的道德觀受到冒犯的情況之下，我用善意來回報你，把捷克讓給了你，結果你不但不感恩，反而接下來又要波蘭，我再也不能信任你了。出於道德的原因，人民義無反顧地投入了戰爭。美國人能夠投入的戰爭全都是道德性質很強的戰爭，它必須要有一個好的故事。

美國之所以能夠維持霸權，是因為美國人民有極高的道德觀念。他們不需要等到自己的切身利益受到威脅，而是只要感到世界上有壞人存在，他們就可以作戰了。美國人民的道德感，是美國的帝國和美國的國家安全能夠維持的基礎。它以一種歪打正著的方式，使美國精英階級可以在危險剛剛露頭的時候就採取行動。

而不是像所有其他的人民一樣，只有在危險臨頭的時候才會反應。美國人像邱吉爾時期的英國人一樣，是可以因為「我太相信你了，而你卻一再欺騙我，我以後再也不能相信你了」而投入戰爭。而真的等到戰爭要付出足夠的鮮血，如果蘇聯紅軍可以使你少流五十萬人的血，區區一個我們從來沒有見到過的滿洲算個屁？

在血還沒有流下來的時候，人民只想到懲罰壞人。等到血流得足夠多的時候，遠方的、抽象的敵人就不再重要了。在戰爭開始時期不可能做到的讓步就是完全符合民心的。

這就是民主國家的外交，這就是世界的本質。而我們現在就已經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們並沒有生活在奧蘭治親王和路易十四的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