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read by @isawamaho

劉仲敬訪談 104 @ 20200902 論全球資本主義

迦太基的商業殖民主義就是現代全球化主義的典範，它產生了一批極其能賺錢、但是在任何地方都沒有歸屬感的精英，而這些精英傾向于少生育或者不生育子女。它是反小共同體的，它是一個柔性解構的機器。

@LiuZhongj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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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化所謂的這種右派代表的是什麼，全球化經濟代表的是什麼。它代表的是費拉原子化勞動力和外國資本的結合。國際大財團的勢力對於大多數邊緣國家來說來自境外，跟本地社會生態——無論是上等人還是下等人的任何一種成分都不搭界，而且勢力比他們當中的任何一種都強大。

它更希望有原子化的勞動力來接受它的雇傭，在短期內開發出最大利益。這種勢力跟原來本地的保守勢力是有強烈衝突的。全球主義者所代表的那種大資本和原子化勞動力結合的模式，起源是非常早的。如果不是在美索不達米亞有過的話，至少羅馬後期肯定是有過的。而且它的主要開發者不是羅馬人，而是迦太基人。

早期的羅馬人對這種經濟模式極為憤恨。迦太基的資本家每到一個地方都要搞什麼科學橄欖種植園之類的，專門種經濟作物，通過科學管理奴隸勞動來榨取最大利益。而早期的羅馬人是一幫像美國紅脖子那樣的鄉巴佬，在賺錢能力上遠遠不及迦太基商人，對這些人充滿憤恨。

他們充滿憤恨的語言，用帶點迷信色彩的方式說出來，讓人不容易理解。但是實際上他們說的是，你搞的是一種吃子孫飯的斷子絕孫式的開發。因為奴隸是沒有再生產能力的。我買一個奴隸來，只買他有勞動能力的這幾年，小的和老的我全都不要。所以奴隸像煤炭一樣，需要不斷輸入。

他不能像是農民那樣，有一個大家庭，不斷地生育。最窮的羅馬無產階級至少也有一個貢獻：為國家生孩子。而奴隸不生育，奴隸不能依靠奴隸的生育來維持。你要依靠奴隸來種地而不對他們施加監督的話，那麼你肯定要賠本，絕不會像是自己有產業的農民那樣認真種地。

而要對他們進行科學管理，就要像機器一樣進行殘酷的管理。在這種殘酷的管理之下，他們沒有家庭，也沒有生育的欲望。迦太基式經濟作物種植園的結果就是，耗盡當地的生態資源和人力資源，製造出一片廢墟式的東西，所以羅馬人認為他們十分邪惡。迦太基的商業殖民主義就是現代全球化主義的典範，

它產生了一批極其能賺錢、但是在任何地方都沒有歸屬感的精英，而這些精英傾向于少生育或者不生育子女。全球主義的最大弱點是什麼？它是反小共同體的，它是一個柔性解構的機器。它製造出大量進入都市的人，一年掙的錢比你在鄉下一輩子掙的錢都要多，因此你不願意回去。

但是你留在城裡就會發現，你雖然比鄉下那些見不到的人掙錢掙得多，但是在城裡面的姑娘看來，你掙錢還是太少了，你根本不要指望娶到她。等你賺到足夠的錢、能夠娶她的時候，你都已經四十五歲了。但你自己沒有發覺，你以為你實現了階級躍遷，你不知道這個階級躍遷是依靠出賣你本來會有的很多子孫換來的，

所謂的全球化菁英是冒斷子絕孫的危險、人為地實行晚婚晚育和主動自願節育才能實現的。用這種方式，古典的大都市收割人口，創造財富。而因為人口不蕃，被原始豐饒的羅馬人打翻在地。我們現在很容易忘記，就像是中國現在這種全民代工經濟，在馬奎斯的拉丁美洲和菲律賓都有過。

例如，電子工業在亞洲的基地一度就在菲律賓，而不是在中國或者香港。當然，菲律賓的規模沒有中國搞得這麼大，原因當然是因為他們自己的地主和教會不容許自己的子民 (特別是婦女) 變成年輕的時候賺一點錢、但是組成不了自己的家庭、年老的時候孤苦伶仃的棄民和浪人，因此你能夠開發的廉價物品很有限。

全球資本主義像迦太基的全球主義那樣，它賺的是快錢，它要的是青年和中年男子。對於維持人類種群最重要的家庭和社區，在資本主義意義上來講是一個賠本生意。養小孩就是第一號賠本生意，養老人是第二號賠本生意。然而，社區的存續正如儒家正確指出的那樣，就看生育跟養老這兩件事情了。

老實說，你年輕的時候賺的錢少一點，你也照樣過。如果你年輕的時候賺的錢少一點而小的時候和老的時候有人管，那其實你是比年輕的時候賺錢多、但是小的時候和老的時候沒人管要佔便宜。什麼是資本主義？資本主義就是只要中間那一截的你，不要起端和末端的你。

那麼這種資本主義是幹什麼呢？它是來柔性滅絕人類的。拉丁美洲的天主教會從國際資本主義當中看到了惡魔的影子，再加上這些惡魔又是講英語的新教徒，他們從馬丁路德那個時代就早已經認定你們是魔鬼了。現在你們又來了，你們要把我們可憐的天主教徒騙到什麼地方去？這是保守派固有的反應。

保守主義者的意思就是，我們就是在做賠本生意的。人存在的目的不是要賺錢，而是要榮耀上帝。生養眾多是上帝的旨意，你受苦是應該的，那是你在樂園裡面犯了罪的結果。上帝就是要你受苦，生養眾多。不要再說二話、違背上帝的旨意了，上帝不是來給你算帳的。

實際上，自由主義者是一個弱的人口滅絕機制，它是以緩慢的方式使你的生育率降到韓國和臺灣的水準，但是它不殺人也不整人。共產主義者是直截了當地砍頭，把你的生育率降到俄羅斯現在的水準，比日本、韓國和臺灣還要低。從保守主義者的角度來講，你們都是惡魔的誘惑。

迦太基的經濟雖然強大，它的財富比羅馬人要多得多，但是它覆蓋的人口其實還不如羅馬的人口。今天全球化的規模雖然比以前的任何時候都要大，但是實際上全世界一半以上的人口仍然在金融貨幣交換體系之外，生活在前資本主義的時代。是這些族群，包括自由主義者最痛恨的穆斯林，為全球化提供了人口。

全球化資本主義像迦太基的科學種植園主一樣，解決不了勞動力來源的問題。奴隸從哪裡來？沒有奴隸，就沒有迦太基出口的高價橄欖油。資本主義需要大量的廉價勞動力，然而資本主義核心國家的人口卻衰退得這麼快，他們需要第三世界的移民。而第三世界的移民如果是穆斯林或者其他什麼異質文化的話，

又要引起多元文化和各種亂七八糟的問題。保守主義者討厭這些人，但是除非你們自己有很強的生育率，不讓他們來就等於是資本主義的立刻自我滅絕。例如德國有三分之一的婦女不生小孩，它如果沒有移民的話應該怎樣維持呢？全球資本主義的自殺性，在這方面是表現得非常清楚的。

我們要知道，美國黑人問題骨子裡面不是種族問題，而是奴隸問題。奴隸問題的關鍵是什麼？奴隸沒有家庭，這一點是極其要命的。奴隸的家庭隨時可以被拆散，賣到其他地方去。他們的男女關係跟苟合是沒有任何區別的。父子之間和夫妻之間沒有正常的家庭感情，沒有長期投資的觀念。

六十年代興起的福利國家以另一種形式，實際上恢復了奴隸制度的表像，它使黑人不再需要家庭了。美國奴隸出身的黑人本來就沒有家庭文化的傳統，然後又被福利國家衝擊了一下，他們產生出大量的沒有父親的家庭。福利國家的黑人問題實際上說明了什麼問題？你不用講什麼理論，幾句話就足夠了：

最好的公務員也代替不了最壞的父親，甚至代替不了最壞的鄰居。負責任的成年人是由家庭和社區培養出來的，而不是由公務員和金錢培養出來的。公務員和金錢培養不出人。就像是動物園的動物都是有精神病的，跟野生動物不一樣。他們的行為模式完全不同，他們沒有建構社會的能力。

有家庭文化和社區文化，他們抵抗福利國家衝擊的能力也會比較強。比如說，一個虔誠的女天主教徒或者女穆斯林，她不會為了得到一個不認識的政府公務員每月發的那些錢就去犧牲自己的丈夫和子女。但是如果本來就沒有家庭文化的話，這種事情就變得可以接受了。這就是關鍵所在。

海地是迦太基式的全球化資本主義留下來的一個畸形的產品。曾經一度，海地看待東部的聖多明戈就像是臺灣人和韓國人看待菲律賓人和印尼人一樣。你們簡直是劣等民族，在現代化浪潮中你們完全落伍了。我們臺灣人用三代人的時間，把種水稻、煉蔗糖的鄉巴佬變成了臺北的付高額房貸、領工資的中產階級。

你們菲律賓人在幹什麼，還要靠你們的女人去打工掙錢。但是菲律賓已經有一億人口了，而臺灣的人口已經開始負增長了。你真能保證今天的臺灣人不是1820年代的海地人，而今天的菲律賓人不是1820年代的聖多明戈人？

時間越過150年，也許今天的臺灣人剩下的子孫已經不到地理臺灣所有人口的三分之一，而移民人口沒有共通的文化和價值觀，把臺灣變成一個黎巴嫩式的軍閥混戰的樂園。而這時候的菲律賓雖然不是很富裕，但是自身的存續仍然是沒有問題的。

這就是資本主義帶來的禮物。我們不要忘記，全球資本主義相對於共產主義是一個建構者而非解構者，但是它的建構力量是不強的。不強到這個地步：不能在150年到200年的這段時間單位裡維持自身的人口。我們可以說，共產主義者能夠在兩到三代的時間內毀滅一個人口集團。

純粹的、不摻雜封建因素和宗教因素的理性資本主義，能夠在200年到300年的時間內做到共產主義在70年到80年時間做到的事情。所以，它相對於共產主義顯得更加強大一些。但是真正能夠維持的資本主義，包括英國本身的資本主義，都是依靠非資本主義因素的存在和平衡才能夠維持自身的。

海地只不過是一個比較極端的範本。海地的奴隸種植園主和奴隸的生活水準，曾經遠遠高過像格雷厄姆·格林 (Graham Greene) 在《權力與榮耀》中描繪的那種喝威士卡、不學無術的神父和他們帶領的那些窮困潦倒的天主教教民。他們曾經是全球化經濟的成功者。今天的南非很可能會步他們的後塵。

所以，成功和失敗這種事情都是要看時間線的。有很多看上去好像是落伍或者保守的東西，實際上卻正好就是在較長的時間線內維持你自身生存所必要的。當然，最長的時間線也不可能達到永恆，這就是宗教為什麼始終存在的原因。地球上曾經存在過的一切，最終都像巴爾米拉的大理石廊柱一樣。

曾經偉大的羅馬，曾經偉大的烏爾城，終將從人類的記憶中消失。人世間到底有什麼是不朽的？天主教會想要保存的肯定是你身上的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靈魂，而這些好像是在維持天主教社會人口的校樣對他們來說全是一些副產品。但是他們如果不追求那些根本的東西，這些副產品根本上就不能有。

奴隸制模式的勞動力的食糖貿易在海地生根，也是在絕對君主制時期的一個非常短暫的歷史機緣。而資本主義是流動的，它不需要一個固定的生產基地，而且它也是破壞性擴張的。像這樣的效益生產，它的脆弱性是極大的。它恰好就是塔勒布 (Nassim Nicholas Taleb) 的《反脆弱》當中所描繪的脆弱。

任何一個因素稍微變動一點點，大西洋貿易的成本或者諸如此類的因素稍微升高一點點或下降一點點，原有的那種賺頭就沒有了。它就像是東莞的生產者一樣，只要川普把萬國郵聯的章程改一改，郵費稍微改一下下，那麼東莞和深圳幾百萬人原先可以維持的生計就要完全斷絕。

這也就是為什麼在共產黨來以前東莞有能力自治的地主、商會和民團不肯搞這些代工產業的原因，這些代工產業是非常短暫而且脆弱的。只有共產黨把他們全都搞掉以後，東莞才會變成外來勞動力、零社會資源的農民工和妓女的樂園。農民工娶不起親，買不起樓，但他們可以嫖妓，所以東莞才會變成性都。

印度如果打光了所有地主，那麼你炒樓就沒有任何問題了。地主還在，炒樓就很有問題，搞開發區就很有問題。各種亂七八糟的宗教迷信勢力和封建勢力還在，勞動力就解放不出來。正是共產黨 (儘管這不是毛澤東時代的共產黨的本意) 把所有的中間團體全部削掉了，把所有人都變成了純粹依附國家的勞動力，

然後在國家無法養活他們的時候，他們就可以以最低廉的價格賣給國際資本主義，在競爭中壓倒印尼人、菲律賓人和那些附帶著各種亂七八糟的要求、價格也比較貴的勞動力。完全一無所有的最下等妓女總是有銷路的。但是，也就是因為這一點，你無法實現產業升級。沒有人能消滅芬太尼，也沒有人能消滅街頭野雞，

因為社會總有無產階級。但如果你所依靠的資本就是你特別賤，你就很難再進行升級。你把全世界的賤業都集中到這裡，變成了全世界最大的代工產業基地，就把拉美人和其他人在過去幾十年內猶豫過、小規模嘗試過又拒絕的產業全都吸收到這裡，為國際資本主義創造了前所未有的一波財富。

但是這波財富迅速流走了，並沒有留下來。像馬奎斯他們描繪的那樣，留下的只是一片廢墟，生銹的工廠，無人出租的房屋，被遺棄的荒村，見證這裡曾經有過一段資本主義。然而無論是中國的新左派還是新自由主義者，都假定改革開放帶來的這一波是永恆的，只不過是該由誰來收割的問題。

當然，習近平和川普一出來，全球主義破滅了。我們要注意，並不是習近平和川普結束了全球主義，而是全球主義由於自身的固有弱點，早在它能夠發展到全球一半以上地區的時候就遇上了自身的瓶頸而自動破滅。於是，被它在黃金時期和繁榮時期掩蓋的眾多矛盾重新暴露出來。

時間上看，中國沒有一次是技術創新者，他們每一次都是在這個技術被歐洲人或者是被比較先進的地方淘汰掉的時候才開始大規模生產的，但是生產的數量在最高峰的時候都占到全世界的一半。殷商的青銅器，元清的青花瓷，元明時期的小剪刀和家用鐵器也是。元明時期，中國的鐵器產量曾經占全世界接近一半。

大規模的人口滅絕跟這一點是有關係的。你的人口在什麼時候最蕃盛？就是其他地方淘汰落後產業、把淘汰的落後產業全都集中到你這裡的時候。這個時候是你的最繁榮時期，你的人口暴增，然而這正是產業淘汰的最後一環。中國人在生態鏈上佔據的地位是什麼呢？是吃大糞的螞蟻和細菌。

吃麵包和肉的時候輪不到你，等麵包和肉變成大糞、快要變成土壤的時候，你進來大吃一撥大糞，人口暴增起來。然後等到大糞變成土壤的時候，突然爆發大滅絕。而上等人對你毫不關心。吃大糞的甲蟲和螞蟻死了多少，吃麵包和肉的人會知道嗎？一點都不知道。

凡是捲入全球化經濟、因此而發財致富或者過上體面生活的人，在這一過程當中都要遭到慘烈的收割。而原始經濟，資本主義勢力之外的、前資本主義籠罩的那一半人口，反倒可以基本不受波及。而中國社會是受波及最大的。中國邊緣的這些社會，比如說冷戰經濟學製造出來的亞洲四小龍這些社會，是要死掉一半的。

這一點事先就是由他們起家的方式所決定的。這時候他們可能會後悔，當初沒有像菲律賓人和印尼人那樣少發一點財，多生幾個能打架的孩子。他們在自己實現階級躍升的當時很可能以為，那些愚昧的鄉下婦女只想多生幾個孩子，在老的時候養自己或者保衛自己，是愚不可及的。

我們有民主與法治，不需要用這種野蠻的方式來保護自己。但最後他們很可能會終於發現，這些鄉下的傻婆娘比他們自己想像得要聰明。